摘要:
学科评价是衡量学科发展水平、推动我国一流学科建设的重要机制。当前学科评价多强调资源投入和学术成果产出的体量,而较少体现学科对区域和国家发展的真实贡献、学科建设中的资源配置效率,以及学科的可持续发展潜力等方面,不利于引导学科迈向真正的一流。结合我国当前学科评价的相关实践进展与理论反思,本文试提出一流学科发展评价的三个维度:发展效益、发展效率和可持续发展度。只有三个维度都表现出较高水平,一流学科发展才实至名归。本文先分别对三个维度的理论内涵、政策依据和评价要素进行阐释;然后归纳出不同学科在该三维评价模型中可能出现的五种典型发展态势,分析相应的发展瓶颈,并提出建设策略。一流学科发展的三维评价模型旨在为我国当前的学科评价政策和实践提供改进建议,同时也为相关高校与学科负责人提供学科发展的一个自审框架,引导其制定科学合理的学科建设策略,以真正实现以评促建。
关键词:
一流学科发展评价;发展效益;发展效率;可持续发展;建设策略
一、引言
高校学科评价是指基于一定的价值标准,系统衡量某一时间段内学科建设水平的实践。它是把握学科发展水平与态势、推动学科建设的重要机制。作为一项高度复杂的专业性活动,学科评价既牵涉政府资源配置的有效性和公正性,也影响大学的声誉和建设策略,更关乎学者的学术发展平台和空间。自21世纪初,我国教育部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发展中心已在全国范围内组织了多轮学科水平评估;近年来随着“双一流”建设的推进,一流学科建设成效评价也正有序展开,引起社会广泛关注。伴随着实践经验积累,我国学科评价理论也逐渐走向丰富。然而,学科评价如何全面真实地反映学科发展状况、为学科建设提供激励和正面导向,这些重大的根本性问题仍有待进一步探讨。
2020年10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以下简称《总体方案》),对新时代我国教育评价改革作出了系统部署。《总体方案》强调要“坚决克服唯分数、唯升学、唯文凭、唯论文、唯帽子的顽瘴痼疾”,扭转教育评价中的短视行为、功利取向和机会主义,避免评价功能的异化。学科评价是教育评价的重要组成部分。确立合理的价值标准对于我国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具有重大指导意义。因此,在结合党和政府关于“双一流”建设的重要论述,以及高等教育内涵式、高质量发展的政策精神基础上,本文尝试提出一流学科发展的三维模型,讨论一流学科评价中所应坚持的价值导向及其相应的评价要素,为高校一流学科建设提供相关策略建议。
二、一流学科评价中的两个关键问题
学科评价是一项系统工程,包括明确评价主体与对象、确定内涵与原则、制定要素与标准、选择方法与工具等多个方面。其中,明确评价对象并理解其内涵是学科评价的逻辑起点。因此,一流学科评价首先需要厘清两个关键问题:一是何谓一流学科,二是一流如何评价。关于这两个问题学界已有不少论述,以下简要回顾其中主要论点,以作为本文构建三维评价模型的理论基础。
何谓一流学科?学科评价中的“学科”指的是高校中的基层学术组织,是科研创新、教学育人和社会服务的行动主体。由于知识的不同特性与高校本身的不同定位,学科的功能与价值不是单一的,而是多维度的。作为学科发展的理想状态,“一流学科”的标准和通往“一流学科”的路径因此也是多元的。对于何谓“一流”,不仅不同学科之间,即便在同一学科内部,恐怕也并不存在单一标准。对“一流学科”内涵的讨论需要因时制宜、因地制宜,需要深入关注学科与社会之间的互动。然而,随着大学和学科评价排名的风靡,“一流学科”在许多人的认识中越来越局限于各类排行榜上的前排名单。数值上的微小差异往往更加吸人眼球,而对于“一流”所应承载的丰富内涵,探讨仍显滞后。众多学者和政策制定者都强调,一流学科不是评出来的。即是说,学科评价本身不能造就一流学科。然而,科学合理的学科评价体系应该能够通过量化手段来尽量全面真实地反映一流学科发展中的关键特征与维度,引领学科建设,指出前进方向。这就涉及一流学科评价中的另一个关键问题。
一流如何评价?当前国内外的学科评价指标体系都强调人才培养、队伍建设、科学研究、社会服务、文化建设、国际合作等各方面数据。评价要素固然丰富,但其视角多为资源投入和成果产出的体量,而学科对区域和国家发展的真实贡献、学科建设中的资源配置效率、学科的可持续发展潜力等方面仍缺乏相应的关注。这样的视角有短视与脱节之嫌,不仅未能全面深层地反映一流学科发展中的关键维度,而且容易造成学科建设导向的错位和学科生态的失衡。例如,有学者指出,当前我国学科评估需要突破局限性,从“构成论”向“整体论”的学科评估方式转变。“构成论”把对一流学科的认知简单化为若干被分解的指标集合(科研生产力、声誉等),而丢弃了赋予一流学术组织真正生命养分的整体性要素,如学术氛围、组织成长,以及学者所坚守的价值观和信念等。科学合理的一流学科评价应该帮助学科组织加强对自身的诊断,培养自我改进的质量文化,激发学科组织在其自身相应的环境中自我演化的生长动力。
三、一流学科发展的三维评价模型
一流学科评价政策与实践应该着眼于学科多元、整体、长远的发展。结合理论反思和当前的政策、实践走向,本文提出,一流学科发展的全面评价需要兼顾以下三个维度:一是学科发展的效益,二是学科发展的效率,三是学科发展的可持续度。由于不同学科知识生产活动的规律并不相同,它们在这三个维度上的具体表现也各有差异。但是只有在这三个方面都达到较高水平,一流学科才实至名归。
(一)学科发展的效益
《现代汉语辞海》将“效益”定义为“效果和收益”。学科发展的效益主要表现为学科对知识发展和社会进步的真实贡献,衡量某一时间点上学科的整体水平与质量。高效益是学科内涵式、高质量发展的基本要求。评断一流学科的发展是否实现高效益,标准在于是否朝着世界一流的方向去培养人才,所做的科研是否具有世界影响力,是否按照习近平总书记所说的“四个面向”——面向世界科技前沿、面向经济主战场、面向国家重大需求、面向人民生命健康——做贡献。
为提高学科发展效益,学科评价需要引导高校从追求“指标一流”到“内涵一流”的转变,具体来说包含以下四个方面。
首先,一流学科评价需要强调学科对于国家和区域发展的实质性贡献、拓宽对“贡献”内涵的认知。现有的评价指标往往着重于学术研究成果,而对于高校和学科在人才输送、社会服务、政策咨询、文化传承等方面创造的价值赋值相对较低。例如,在支持本地社区经济社会文化发展方面,许多科研成果表现相对普通的学科未必不如科研顶尖学科,但是它们的贡献与价值却较少在评价体系中得到相应的体现。
其次,学科评价需要加强对隐性效益的关注。当前评价体系往往更倾向于选取表面、直观的易测指标,如学科培养的毕业生数、科研资金投入额、篇均论文被引用量等,而对于体现深层次建设成就的内容如何测评仍缺乏成熟操作,如学科建设理念的前沿性、学科对知识增长做出的贡献度、学科在某一研究领域的影响力、学科组织机构布局的科学性、学科管理运行机制的有效性、研究团队的梯度配置情况、学科文化养成和以文化人的成效等。这些内容需要通过高校和学院提供个性化的深度描述以进行质性评判。
再次,我国学科评价亟待确立中国内涵、中国标准。我国学科评价曾经十分倚重国际分析评价工具,如“基本科学指标数据库”(Essential Science Indicators,ESI)等。国际指标体系因其成熟的经验积累和庞大的数据支撑有独到价值,应当予以合理使用,可以部分参考但不能照抄照搬。我国学科评价体系切不可因此忽视构建具有本土意义的质量标准和评价要素。例如,对于人才培养质量的评价,可遵循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执着信念、优良品德、丰富知识、过硬本领”总体要求来具体展开。
最后,学科评价需要充分考虑学科之间不同的知识特性和发展规律。例如,理工科和文科、应用学科和基础学科,其成果产出的周期和形式、人才培养的定位和模式都不尽相同,应在学科评价中得到体现。现有的一些评价改革举措,如代表作制度等,已经开始改变原先评价指标设计偏重于理工学科的做法。从这个角度来看,以同行评议为主体、结合多方利益相关者评价的模式应该在学科评价机制中发挥关键作用,以充分尊重每一学科的不同知识特性及其对所在社区的不同贡献方式,凸显学科特色,避免学科为迎合外部指标而盲目建设带来的同质化现象。
(二)学科发展的效率
效率指的是成果与成本的比值,衡量某项工作的投入产出所消耗的时间、人力及其他资源等的转化效果。学科发展的效率主要体现为一段时间内学科成长程度和投入资源总量之间的关系。高效率发展追求以最少的要素投入获得最大的产出,实现公共财政资源、社会资源、人才资源的优化配置。过去几十年,我国高等教育规模迅速扩大、质量整体上升,离不开各级政府和社会各界的大量资源投入。然而,正如我国经济增长方式正经历从粗放型向集约型转变,高等教育领域也需要改进工作方法和管理技术,提高学科建设中的资源利用率。
为引导学科实现高效率发展,学科评价可运用增值评价、投入产出比测量、过程绩效考核等手段,敦促高校处理好短期效率与长期效率、局部效率与整体效率之间的关系。
首先,增值评价衡量一段时间内学科发展成果的增值。它注重学科的成长进步程度和速度,而不是某一时间点上的绝对体量。需要注意的是,学科发展成果的充分显现往往需要较长时间,因此学科评价需要合理设置评价周期,既体现评价结果的时效性,又减轻学校负担,引导学校和学科长远规划、潜心发展,防止片面追求短期效率而忽视长期效率。
其次,鉴于当前办学资源有限,高校必须审慎地思考内部资源分配问题。为争创一流,许多学校选择集中力量建设已有的优势学科和领域。这样的策略固然存在一定的现实合理性,但是对于学校整体的学科生态来说可能并不能达到效率最优。因此,学科评价需要从学校,甚至区域的全局层面出发来衡量投入产出比,引导高校寻求资源配置的最佳策略,而不是以造就若干个一流学科点为最终目标。
最后,学科评价需要注重过程绩效,突出对学科建设中遇到的问题、重点难点等执行情况的测量,如落实学科建设经费的使用去向,以及掌握学科突发情况的应变策略等。只有对学科建设过程中的信息进行全程、多方面监测,形成良性的评估反馈,动态调整建设策略,才能真正实现学科的高效率发展。
(三)学科的可持续发展度
学科的可持续发展指的是,通过持续更新学科知识、优化学科组织结构、拓展学科系统功能,学科自身的发展与其所在院校、区域、国家的发展大环境相互支持,形成良好的发展态势。2018年9月,教育部部长陈宝生在上海召开的“双一流”建设现场推进会上明确指出,“可持续”是双一流建设的重要特征与标准。一流学科的建设是一个长期过程,需要做好长远规划,脚踏实地、打好基础,形成梯度建设体系。与前一维度所关注的学科发展长期效率不同,可持续发展度更强调对学科变革与创新能力的评价,树立危机意识,预测学科的未来发展态势,以长远目光引领学科建设的政策与实践。
对学科可持续发展能力的评价需要重点着眼于知识、人才、组织三个方面。
首先,学科评价需要遵循知识生产的规律与趋势。学科围绕知识开展研究教学和相关的传播工作,随着知识前沿的不断推进而更新学科的方向。当前全球新一轮科技革命是群体技术创新的产物,学科交叉融合和协同创新已经成为知识生产、科学发展、核心技术突破的必然趋势。因此,学科评价不应该被旧有的学科建制和知识生产方式所限制,而是要与时俱进,将创新的学科成果及时纳入评价中。
其次,学科组织可以被视为学者的实践共同体。归根结底,学科的发展建设需要一代又一代学者的持续努力。因此,学科评价需要关注学术队伍结构是否合理、人才培养机制是否有效。学科评价不能仅以资深学者、帽子人才的数量来衡量学科实力,更要关注高校和学科对青年学术人才的培养投入能否保证学术队伍发展后继有力。当前评价体系普遍使用期刊索引收录论文数量、论文被引用情况、承担科研项目等级及数量、人才称号等指标,容易刺激教师的短期行为,不利于引导教师着眼长远来规划学术发展,也不能很好地激励他们投身于引领经济、社会、技术变革的重大科研项目。学科评价因此需要加强对教师学术工作本身的尊重。除了科研产出,人才培养,以及其他形式的知识传播与转移也应被视作学科发展的重要方式。即便是没有即时产生重大成果的自由探究和试错,也应在学科评价中得到相应体现。
最后,一流学科建设不应被仅仅视作抽象的目标或者分解的指标群,而应该根植于学科组织文化和学术生活之中。追求卓越的学术文化能够为建设一流学科提供持久的内生动力。因此,一流学科评价需要关注学科组织在政策和制度变革、学术文化和环境建设上的努力。这方面的评价很难通过量化指标实现,更不应该刺激学科组织为了改革而改革。评价可通过学科组织自评、论证来进行,鼓励建设主体根据自身实际情况和发展定位论述其在关键领域的建设与改革举措。并且,这些举措不应作为学科排名的依据,而应通过同行和专家的深度评审来检视其合理性、实际成效及不足之处,得出切实的评价改进建议。
四、一流学科建设的策略分析
学科评价旨在以评促建,在根本上是为学科建设服务。从本文所构建的三个维度出发,结合当前评价实践,我们可以概括出不同学科在该三维评价模型中可能出现的五种典型态势(见图1)。不同态势下学科发展面临不同的瓶颈,因此也需要相应不同的建设策略。
模块1:该模块代表学科在效益、效率、可持续发展度三个维度上都表现不佳。这样的学科有可能是一些传统或基础学科,在知识生产方式和高等教育模式重大变革的环境中面临升级困境:理论创新乏力、与社会需求脱节、学科发展定位不清晰、建设成效低下。为学科的长远发展考虑,高校与学科负责人应从知识、人才、组织制度和文化方面多管齐下,探索学科的转型发展出路。例如,通过学科交叉和协同寻找知识创新点与新的社会贡献途径;根据社会需求调整人才培养的定位与模式;改革僵化的学科建设方式,鼓励跨学科交流合作以及校际、国际合作以开拓新的增长点;或者通过学科之间的调整与整合来实现资源的优化使用。
模块2:该模块中的学科发展效益较高,说明这些学科现阶段的理论与实际应用价值较高,对社会的贡献较大;但是在效率和可持续发展方面表现不佳,则意味着学科的进一步发展面临瓶颈。这样的情况有可能出现在一些高校的老牌强势学科中。由于历史积存丰厚,这些学科规模较大、稳定性较强,在师资规模、研究成果、人才培养等方面都能取得较好的评价,但是可能存在知识创新后劲不足、组织结构僵化等潜在威胁。由于体量大,这些学科往往占有大量的建设资源(人、物、政策等),但若计算资源的投入产出比,则有可能发现资源的利用效率不高。这些学科应该警惕学科滑落的危险。高校与相关的学科负责人应该通过制度改革,优化学科建设中的投入产出比,提高公共资金与科研经费的使用效率。
模块3:该模块中的学科发展效率高但发展效益低。其突出表现是短平快的科研成果多,但是对知识发展和社会进步的实际贡献小。这样的学科虽然有可能暂时在学科评价体系中获得较高评分,然而正如前文所述,“指标一流”并不真正代表“内涵一流”,机会主义的建设策略事实上造成极大的资源浪费,对于学科本身乃至整个高校的学科生态都有害无益。这就需要高校和学科负责人提高责任意识,探索学科内涵式发展的有效策略。
模块4:该模块中的学科在发展效益和发展效率上表现俱佳。近年来发展势头较猛的一些新兴学科、交叉学科可作为这一模块的典型案例。伴随着知识生产方式的变革,这些学科中的知识生产及其他学术活动的驱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外部参与——包括高校外部和学科外部。它们注重跨学科和校企合作研究,不仅为学术共同体的发展生产知识,同时也为产业界、市场及相关利益主体生产知识,具有以问题为导向、基于实践需求、融合不同学科等特点。这些学科也多采取灵活的组织方式,接受更加宽泛的评价标准,包括来自社会、经济和政治领域的多种要求。但是,新兴学科往往在可持续发展维度面临一定挑战。例如,如何将迅速变化的外部需求与稳定持续的理论提升相结合,使得新兴学科在知识大厦中占据一席之地。高校与相关的学科负责人应该通过制度、文化创新来维持新兴学科在资源、人才等多方面的持续投入,保证学术生产的稳定性,逐渐发展学术生产的内生动力,使得新兴学科不仅能满足外部需求,更能引领社会发展。
模块5:这一模块代表的是一流学科建设所要追求的理想状态。我们已对各维度的内涵和要素进行说明,此处不再赘述。需要指出的是,理论上来说从模块1、模块2、模块3、模块4到模块5并不存在严格递进的顺序。但是根据笔者观察,在学科建设实践中,学科的可持续发展不可能脱离高效益、高效率发展而实现,因而此处不再对模型中的其他发展模式(可持续发展度高而效率、效益低)进行讨论。发展效益、发展效率、可持续发展度三个维度之间的内在联系值得高校和相关学科负责人在制定学科发展战略和政策时予以重视。
五、结语
本文从效益、效率和可持续发展度三个方面构建了我国一流学科发展的评价模型。该模型倡导多维度、成长性、整体性的学科评价,目标是促进学科改进结果评价、强化过程评价、探索增值评价。希望这一模型能够为高校与学科负责人提供一个学科发展的自审框架,助力其定位学科建设与发展中存在的问题,进而制定科学合理的学科建设策略、战略规划与发展机制。在国家及区域层面,则希望有助于推广落实科学的评价理念和政策,积极引导学科优化布局、发展升级、交叉融合,提高学科发展与知识生产的可持续性,真正实现以评促建。